文化大革命中,成都师范九次搬迁,居无定所。后来领导又决定把学校迁到当时成都市所辖最边远、最高处的龙泉驿区山泉公社。有关领导对我们说:“你们搬去的地方,虽然离城市更远了,但却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更近了。”当时,大家虽然不能理解校址与毛主席革命路线关系的深奥道理,但全都奉命前住,人人都当搬运工,把几经搬迁后所剩无几的校产运往山泉。不过有时也不禁琢磨,领导们为什么要住在离毛主席革命路线更远的地方呢?
如今,提到山泉,人们都觉得非常美丽。那是“桃花盛开的地方”呀!可是,那时的山泉,不仅没有“泉”,连水都非常缺乏。教职工饮用的塘水,仅大肠杆菌一项就超过国家规定的标准180多倍。而且是成都市唯一的血吸虫肆虐区。“军宣队”不来了,管理知识分子队伍的“工宣队”也撤走了,学校又不招生,这群“臭老九”除了读读报,学学“老三篇”就是到龙泉镇去背菜,成天无所事事,个个空掷岁月,等待“运动后期处理”。
正象鲁迅所批判的那样:有病不求药,无聊可读书。也许是臭老九们难改的本性作怪,在那漫长而无聊的日子里,实在想读书了。可是哪里有书呢?经过“破四旧”的洗劫,个人和学校的图书,早已荡然无存了。
真没有想到,在绝望的时候,奇迹发生了。
一个星期天,家住城里的教职工,早已乘搭货车回城了。学校只剩了几个和我一样以校为家的职工。早饭后,我到山泉公社去闲逛。偶然发现一间只有两个小窗的房子里,似乎堆放着一些像书一样的东西,当时兴奋异常,忙找人打听,有人说那间屋是公社供销社堆放杂物的仓库。我跑到供销社找到管理人员,他告诉我库房里堆放的是从成都城里运来的破“四旧”没收的旧书,马上要分到各生产队,拆散做包桃子的桃袋。我大吃一惊忙问他,可不可以买,他摇头说不行。我顿时无比沮丧,站在那里木然不动。他看我那样子,觉得十分不解,问我是干什么工作的,我告诉他我是成都师范学校的老师,他马上笑了笑说:“原来是个书呆子”!我也笑起来了,我还以为他会说是臭老九,这一问一答后,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。他似乎动了恻隐之心,对我说:“买是不行的,你可以用旧书报来换,一斤换一斤。要抓紧时间,我们马上要分到生产队去了。”我听了,欣喜万分,对他千谢万谢,飞奔回校。把我和几家在校教职工的旧书报都收集起来,背到供销社,找到那位同志,过了秤,他便带我到库房去搬书。
房门一开,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了,满屋都是旧书,一捆一捆,重重叠叠,真是“汗牛充栋”。令人惊喜不已,他随手拎了两捆书,叫我随他去过秤。我迟疑了一下,他以为我嫌少了,便叫我再提一捆。我说,我是想挑选一下,怕有些书不适合我读,他便叫我解开绳子选,果然使我大失所望,一捆书里只有一两本是我需要的。我还想继续选下去,他却面有难色地说:“我哪有时间陪你这样选,我还要去上班呀!”他说得有道理,但我实在不想放弃,彼些沉默了片刻,还是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:把我锁在库房里选书,到上午十二点钟他下班时来开门,领我把选好的书去过秤。
房门一关,我被锁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了,小窗开得很高,虽然有盏电灯,开时,也只是“仿佛若有光”。好在我先知道房子光线不好,带了只手电筒来,书堆得又高又密,几乎转不过身来。因为担心书受潮不能用作桃袋,于是库房地面和每捆书上都洒满了石灰,十分呛鼻,我顾不了这些了,不断地搜选着,越选越兴奋,《李太白全集》《杜诗镜铨》《陆放翁全集》等,久违的诗集都被找到了,甚至解放前出版的大型工具书《辞道》也找到了。我兴奋得忘记了疲劳,忘记了饥饿,也忘记了时间。没想到的是那位库房管理员也竟然忘记了把我锁在库房里选书的事,十二点他下班后没来开门,下午他上班了也没来开门。我们彼此都忘记了。直到看见阳光从西边小窗射进来,我才意识到已经是下午了,更重要的是我“内急”,要上厕所,便大声喊叫,并使劲地打门,可是,门外毫无反应。我只好又埋头选书。过了好一阵,终于门外有人走过,他听到我的呼叫,并帮我找来了满脸歉意的库房管理员,并一起把我选好的书提去过秤。
我看着选出的一大堆书,真有“漫卷诗书喜欲狂”的感觉,但看看这一屋书,选出的只是冰山的一角,不知那里还藏着多少宝贝呀!只好“望洋兴叹”了,过秤一称,选出的重量超过我交的旧书报近二十倍,禁不住内心隐隐作痛起来,实在不愿意把超重的书退回去。我恳求管理员同意我写张欠条,等学校老师回校后,立即收足旧书报交来。想不到管理员却说:“算了吧,这些东西又不值钱,全都是抄家物资处免费处理给我们的,我们也是免费给各生产队的。差的斤两,就报作自然损耗吧。”我当然欣喜万分,千谢万谢后,背着那百多本书飞回了学校。
回校后,我却不敢把这按捺不住的高兴告诉别人。因为社会上在“破四旧”,我的行为是要挨批的。但不久,这事还是被好多人知道了,可是,大家不仅没有批我,还马上背着旧报纸赶到供销社去“淘宝”。遗憾的是那库房已空空如也了,所有的书都分发到各生产队了。有的人仍不甘心,又赶往一些生产队,可惜,这些书已变成一堆堆桃袋了。大家都叹惜不已。
这真是一次难得的奇遇。
这些几经劫难的书,不仅陪我渡过了那难忘的岁月,对我以后的工作也起了不小的作用,三十年后,我重返山泉,还特地去探访了那间存书的库房,虽已十分破旧了,但往事仍历历在目,仍感到无限亲切!
【作者简介】彭伯初,男,金牛退休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