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党建工作

张天健《忆耀宗》

发布日期:2018-05-10 15:25     点击次数:   [打印]   [关闭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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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所有的往事都久久难忘,不是所有的朋友都长留欠念,但是刘耀宗,我真诚的心,对于少年的如烟往事还没有被时间的流水洗白,尤其对他的内疚,比无力偿还的债务还沉重,还不安。我与耀宗同一条街巷,崇庆县东学街,我家住戴家深宅大院旁双间铺面,刘耀宗家住周家酱园房斜对面何家大杂院,我家与耀宗家相距不足百米,都是平民家庭,都在崇中校读书,他比我高一个年级。少小同窗,同是平居小屋亲切了我们的友谊。记得和他每常较劲比赛背诵《古文观止》篇章,他总以绝顶聪明胜我一筹,他的成绩总在班上列前三名。欧阳修那篇《醉翁亭记》,我至今还烂熟于心清晰背诵,却是连母亲也笑我永远难忘较劲耀宗失败的记录。刚好送走少年时光,1950年解放初,革命大潮卷走了天真浪漫,他从戎入伍,远走天涯,由军干校入朝作战;我走向政府机关,革命的忙碌显然疏淡了相互的音信。1957年,我已在一所大学念书,那酷热的夏季,我被那场没遮拦的政治风雨波及,从此,亲朋寂寞,万事寒凉。但是耀宗从北京回家省亲,知我沦落,在别人看来避之犹恐不及的我,他却找到家来,还邀我上馆子,我低头走路,他却故意要展示与“敌人”为伍的勇气,悯我时艰,友谊的真诚与珍贵补缀了我残缺的心。耀宗参军入朝几年,因其聪明和文化素养优异,后来曾在战俘营作翻译,战后归国考入了北京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就读。后来,我收到过耀宗来信,一张他的志愿军半身照,风雪帽下面容英气勃勃,题赠我:“永不凋落的纪念。”还知他在北外正与一位苏籍教授的女儿相恋。鱼雁相通,我回信少,出于无奈,人生的苦难淡化了我对朋友的真诚。

1972年我家几度搬迁,已在东学街上面拐弯的小东街单间铺面居住。一个寒春阴沉的上午,崇州一条小街我家门外悄无声息走进一人,我一眼便认出耀宗,他穿一件旧得近乎褴褛的对门襟紧身短袄,跨过少年,走过风雨,已被政治运动规范得谨小慎微的我,似乎从他的衣着和无奈笑容的面孔觉出了什么,刚落坐,问他从哪儿回来?他强笑反问我:“你怕吗?”我心一紧,他只说:“我被开除回来了”。惊异中听他言谈,才知他1960年北外毕业,苏联教师回国,他女儿要耀宗一道回乌克兰她的故土,耀宗要她留在中国,他们都分别向各自的驻外使馆递交申请,结果是都遭到拒绝。其时中苏关系裂痕扩大,一对异国恋人带着各自对祖国的眷恋斩情分手,缘虽尽,情尚恋,耀宗毕业后先是到国家翻译局,后从北京调到青海农牧大学俄语系。他性直,不知道人际关系的设防,在朋友中高谈阔论,谈及他与乌克兰姑娘曾经的相恋,谈及新疆、东北到苏联有什么路线,不料竟成了他毫不知觉被人密报的档案,列为叛逃的证据。于是他再被调到青海乐都县中学。“文革”时,他响应毛主席号召,支持并与学校红卫兵一起闹革命,成为乐都红代会代表,后来他被人抛档案揭发叛国,公安局逮捕,关押,风云诡谲,起起落落。我试着惊疑地问:“如今回来,带了帽子吗?”他点头强笑:“反革命,怕吗?解送我回来的是法院院长。”我一时心乱如麻,惊怕自身的不祥与耀宗相聚带来更大不幸,竟不敢以朋友相留,妻子不作声,屋子里空气凝滞,残酷的现实僵化了我木然的感情,不知如何是好。他笑笑说:“我不怕,走着瞧。”我暗暗着急他怎么还少年气盛,还没有老于世态,担心他不知“帽子”的分量,便苦苦说:“一定不能对抗,回乡首先要过劳动关,劳动关!”又以自身流放西昌过劳动关的改造堂皇地告诉他。不久我说:“你快回去了。”我在虚情的敷衍中躲避自己。世风恶,人情薄。我自己在酿这杯不想喝下的苦酒。他走了,以后的日子里,他在祖籍老家廖家场乡下父母亡故,无亲无故由生产队安置一人独居,频频传出他被批斗,甚至传他是“5·16”分子,被强制劳役修河。岁月艰难,他偶然上街,去找找老同学,但从不找友谊最深厚的我,我庆幸,却又担心,欠念,只是暗中为他祈福。

混沌的岁月渐行渐远,一天,好友吴明忠来我家小坐,谈他忽然听街头有人谈,廖家场一个生产队长在县城正东街石牌坊坐茶馆,讲他生产队那个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失踪了,半个多月杳无音信。失踪的就是耀宗,自从回乡强制劳动,他一直在申诉上访,每一次申诉材料转回,又添一次批斗的分量,斗疲了自身也拖疲了群众,哀莫大于心死,他已没有羞恶之心面对现实,他只想美国作家海明威《老人与海》那句名言:“人可以被毁灭,却不可以被打败。”他的失踪,生产队长不上报,便波澜不惊无人过问。

耀宗这次先到崇州城,找了一些忠于朋友之谊的同学,暗中当即有的给了钱,有的脱下手表相赠支持,他悄然去了北京,找了北外时一些老同学,支持的、推诿的、敛裳相避的都有,劳劳奔走,攘攘红尘,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住进上访接待站,他始终信奉,希望从来不抛弃弱者,希望就是我们自己。等啊,盼啊,囊中金尽,正无可奈何之时,那晚,他仰望窗外夜空,时间蚀残希望,心境万分悲凉,中国广袤,不知何地有安身立命去处。天国路遥,难道那儿是归途吗?听隔壁忽有人语声,清晰的川音好熟!他屏息仔细再听,原是上面派来接待上访的工作人员。于是他不顾陌生,便去敲开房门,先以乡音动问,竟与派员是相距不远的乡邻,那异乡客地“美不美,乡中水”的真情,拂拭了陌生的尘翳,顾不了“身份”,耀宗倾动心河……自身遭遇与上访未果的艰难深深打动了派员,应了天无绝人之路,派员以真情与诚恳要破例为耀宗的申诉亲自处理。接着是他的档案直接由青海调到北京。

云散天开,又是青海乐都法院来崇州廖家场乡下接回了他,不需要述说这以后发生了什么,阳和春暖,我冻僵的心灵早已复苏,耀宗又回过崇州,他信守“永不凋落的纪念”,曾来我家寻访他失落的少年时光,但我已从蓬窗茅户的乡村中学奉调异乡工作,未遑相遇。我们曾经书函相寄,回忆往事,我悟出人生的逆境心愿有四种:一是心灰意冷,逆来顺受;二是怨天尤人,牢骚满腹;三是见心明志,直言疾呼;四是泰然处之,尽力有为。耀宗是为冤曲一直疾言直呼,不甘沉沦,个人冤曲无论多大,他信守历史不会温存抚慰,不会陪你哭泣。我回思耀宗大难时到我家来,我那心藏识时务为俊杰的渺小,驱我残缺的心堂皇相劝的可怜、可悲亦复可叹。后来信中他谈到:“年轻时那段异国情恋已经中断近40年之久,她毕业已返列宁格勒从事中国文学研究,我们已天涯阻隔,渺无音信。情缘,已像普希金说的‘飘然逝去’。”我思索1972年我们那次相会,便赋绝句诗向他启开文革时那惨痛的心扉。诗题《赋寄耀宗》:“不必称名忆旧容,无言欲语转情封。阴阴岁月寒刀剑,割断友情何日缝?”耀宗向我寄来照片,写满沧桑的面容似已时异人非,二十多年过去,20世纪90年代末,我早已于1985年调入成都大学执教,母亲去世,崇庆县的家已迁至原南门外,那时叫永康路蜀南街。2008年大地震后,我常住都江堰市重建的家园,屋已空存。耀宗却已从青海乐都退休迁回,并同在青海结婚的妻子一起在原西门外糖厂旧址置房居住,我们相通消息,竟在他的新居处重逢,岁月的磨砺相互已面目全非,欲相认又不相认,但我歉疚的心仍一片真诚,岁月已然走远,竟又回头,长长地一望,是怕望不见那曾经洒满一路的烂漫天真,尽管岁月带你走得再远,其实很近很近……封闭的回忆,祈求我们少年友谊的回归。

 

【作者简介】张天健,男,都江退休组